“清退令”下的超龄农民工:没有社保养老困难,不断进入城市边缘行业(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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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8日,国家统计局发布了《2022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其中农民工的平均年龄42.3岁,达到了历史最高,50岁以上农民工的比重连年上升,达到29.2%,总人数超过了8600万。随之而来的新闻是,务工行业实行实名制,建筑工地清退超龄农民工,有超龄农民工办假证被抓——他们试图让自己的年龄显得小一些。
王欧是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的青年教师,关注、跟踪和调查农民工群体超过十年,做过许多田野调查,访谈过全国各地的第一代农民工和新生代农民工。他希望,城市社会可以更包容一些,不要用一刀切的方式,认为60岁以上就是超龄农民工,就得走,就得被清退,而是根据他们的身体状况去管理,去规制。“不是说把健康的、有劳动能力的超龄农民工赶走就完了,更重要的是,怎么让工作本身变得安全,不要让工人们太过疲惫地工作。”
王欧说话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很沉静的力量,讲述农民工故事的时候,他有一种切身的体认。因为,他就是第一代农民工的孩子。他的父母在上世纪90年代,跟随第一批南下打工潮来到深圳,在各种工厂间辗转,或者以收购工厂废料为生。那时,他像一只小候鸟,迁徙在赣南与岭南之间,见到号称打工天堂的深圳的样子,也见到那些怀揣梦想的农民工们是如何在城市中拼搏,又如何努力获得微小的生存空间。
他原本不觉得这些经验有什么出奇,本科学的是数学,机缘巧合考上了教育学硕士,接触到了农民工子女,才产生了对这个群体身份的自觉,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劳工研究。
十年间,他发现农民工们不断地被挤向城市的更边缘,形成了一个不断向下流动的路径。但是,又有一些原因,让他们无法回到乡村,回到土地上。
这些超龄农民工与子女,与新生代农民工的代际关系也在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无论身体,还是情感,他们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属于哪个地方。王欧也从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母亲的故事中不断反思,第一代农民工的家到底在哪里?他们与城市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超龄农民工的归处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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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超龄农民工,我们先从一个小故事开始吧。
我住在武汉的南湖边上,早些年南湖污染特别严重,为了治理水域,市政想把湖中芦苇割掉,造一座绿化公园。有一天,我经过那里,看见很多农民工,白发苍苍,几乎都是65岁、70岁以上的年纪,穿着防水服站在湖边,水漫到了腰部,拼命砍着芦苇,砍完再一捆一捆往上拉,背着重重的芦苇走上岸。
站在那里,我问小包工头,这些人从哪里来,他说,很多都是他们老乡带出来的。又问项目是哪里的,包工头说,他也不知道工程是从哪里来的,这是非常临时的、完全一次性的工作,而这些高度非正规化的工作,通过层层分包,才能流向这些超龄农民工。
这些农民工是被一个大面包车拉过来的,他们每个人背个包,或挎个手提袋,里面是帽子、衣服,还有午餐,统一拉过来,收工又被统一拉走。很有意味的是,现在那片湖水重新种上了植被,变成了小公园,成为城市老年人每天散步、打太极拳的地方,而那些与城市老年人同龄的、为此劳作的农民工已经不见了。离开这里,他们住在哪儿,又要去哪儿工作,没人知道。
这就是超龄农民工的现状,不断进入城市各种边缘的行业、边缘的部门,那些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地方,越来越边缘。
湖边割芦苇的工人,大多为大龄农民工 。
从社会管理的角度,年龄大的农民工的确更容易出事,出事以后就会有后续的纠纷,无论是医疗的赔偿,还是工地闹事等等,这也使得管理者对年龄大的农民工的使用更慎重。一个行业正规化程度越高,老人被清退的可能性就越大。比如,武汉严格规定清洁工不能超过60岁,哪怕马路的清洁工,哪怕已经外包给一些公司,也要遵守这个规定。
但我目前看到的关于超龄农民工的“清退令”,只是在一些局部城市的特定行业,比如上海、天津、南昌、深圳的建筑工地,不是国家层面统一的政策,应该说绝大多数地方是没有的。令人难过的是,真正决定超龄农民工是否能够继续工作的,不是像建筑行业那样赤裸裸地查办假证,劝退高龄者,更多是劳动力市场的调节,是一个市场行为,而这种广泛的、隐秘的针对大龄、超龄农民工的“清退” 很多年前早就开始了。
最典型的是制造业,比如说电子厂,最早说30岁以上不要,后来劳动力短缺了,改成35岁以上不要,现在扩展到40岁-45岁就不要。这意味着农民工年龄大一点,电子厂就不要你。我们似乎只是在看政策有没有变动,但只要去制造业实地看一看,会知道超过45岁,甭想找好工作了,这样的风气在劳动力市场已经盛行了很多年。
我跟踪过一个大龄单身男工,还不到45岁,在制造业就不太好找工作。他在类似于模具厂之类的地方做操作工,做事慢了,腿酸活动一下,主管就骂他,想办法扣他钱,把他给搞走。这就是劳动力市场默默进行的,隐蔽的、没有被关注的“清退”。后来,他换了好几个工作,分派过快递,去餐馆端过盘子,在商场地下车库岗亭做保安,每个都做不长久,因为总是会被驱赶,被辞退。
这样的现状意味着,很多第一代农民工的人生轨迹,是不断向下流动的。
年轻时,你建造大楼,建造城市,你在制造业工作,创造了最火热的东西,年纪大了,你开始进入相对边缘的部门,做保安、保洁,做搬运工、建筑工,甚至做一些杂工,当你年龄再大一点,成为“超龄农民工”,你只能去商场做清洁,扫马路,或者去收废品,最后流向清除芦苇这样的完全临时性的工作,一直向下流动。
大量的超龄农民工,他们工作了10年、20年,没有人力资本的积累,也没有社会资本的积累,留下的只有年龄和劳动对他们身体的消耗和损伤。
图 /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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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工是超龄农民工聚集最多的地方。
2015年左右,我和另外一个青年社会学者在国内做建筑工的调研,主要观察了几十个北京的建筑工地。通过近一年的跟踪调查,我发现建筑工有几个特点。
第一,他们都是老乡带老乡,一个包工头带着一串人,要么是亲戚,要么是同村子,建筑工地会形成非常紧密的同乡网络,这也是第一代农民工找工作最传统的方式。
第二,建筑工是高回报的工种,那时候在北京,一个男性建筑小工一天差不多能有180~200块钱,女性差不多120~140块钱,如果大工会有两三百,如果再有技术,比如夫妻俩承包木工,一天两人可能有七八百。很多建筑工家里生活压力都很大,有欠债,或为下一代攒房子首付,我跟踪的新生代农民工,结婚成家特别是有了小孩子以后,好多都转到建筑工地去了。
第三,建筑工比较灵活,很多建筑工都是男性在外,老婆在家里带孩子种地,同时他们有事很容易请假,不像工厂,机器非得有个人看着,建筑工的腾挪相对来说容易一点,从一个工期去下一个工期,中间可能隔一段时间,还能照顾家里。
第四,建筑业的合同签约率非常低,有统计数据显示全国建筑工合同签约率不到20%,有的城市百分比只有个位数。比如,中建三局或北京建工的工程,里面真正的施工方根本不是中建三局或北京建工,极有可能是河北的某个建筑公司,几经转手,再分包给不同的工程队,管理松散,什么人都可以干。
所有的特点聚在一起——监管不那么严,挣得又比较多,又是那种老乡带老乡的关系,这样的地方才会留下一个缝隙、一个空间,聚集起大量的超龄农民工,吸纳了更多愿意吃苦耐劳,愿意去卖力气,挣相对多一点的钱的超龄、高龄的农民工。
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22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近50%的农民工流入建筑业和制造业。
同时,这些超龄农民工是最不懂得保护自己的权益的一批人。
首先,建筑工出工伤的概率比较大,其中高龄、超龄的农民工又更甚。到了酷暑日,正常农民工干上8个小时,身体都吃不消,很容易走神,更何况年龄大的人爬很高的脚手架,危险系数会成倍增加。
当他们出工伤了,怎么办?大多数农民工只能去闹事。有一句话叫,“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那些人都懂的,老家搞一些人来到工地上,拦马路也好,爬塔吊也好,无论是年轻人出工伤,还是老人出工伤,只有“闹”才能要到钱。
因为走法律途径维权是非常非常艰难的,他们去哪里找律师,又怎么找到靠谱的、律师?
我读博时,曾经深入参与一起个案,北京门头沟一个60多岁的农民工,从4层楼高的脚手架踩空掉了下来,砸断了脊柱,半身瘫痪。他的儿子赶来北京陪护,没治几天就花了几千块,结果包工头赶来,把他弄到私立医院,是专门处理这种工伤的医院,也不给用什么好药,钱没了就赶走。
那里有律师发名片,说你有工伤,我们可以帮你打官司,他们就信了,交了5万块钱,还签了合同。结果,那个律师跑到工地现场找人聊了几句,做了笔录,找劳动局反映了情况,又找到门头沟法院提交了上诉,就置之不理了。后来,我才知道很多无良律师跑到这种医院发名片,专门挑受了工伤的农民工,骗他们的钱。
后来,他儿子走投无路,到了北京某城建局信访处,我们就是在那里遇到他的。我们帮他在劳动局劳动监察科登记,又帮他联系公益机构的律师,第一个律师是个男性,特别傲慢,爱理不理,觉得太多这样的案例了,搞不过来。第二位律师是个女性,态度很好,专门帮忙跑这个事情,最后法院判了120万赔偿,但也只拿回来50万,剩下70万到现在没拿到。他儿子还很感谢我们,说如果没有我们,可能连50万都拿不到。
这个例子让我意识到,还有太多太多根本没有门路、没有人帮忙的农民工,可能再也讨不回说法和权益。
他们的社会保障也很不完整。第一代农民工和超龄农民工没有太强烈的要买社保、要跟城里人一样的概念,尤其是建筑工人。
城市里什么样的外来打工人会买社保?有稳定工作的人,比如在工厂上班的工人,他们在城市久了,跟人有接触,和城市发生了联系,就会想要有一份保障。出租车司机买社保的最多,他们每天跟各种人聊天,有了见识,知道城里人退休了有退休金,生活是什么样的。
但是,建筑工长期住在工地里面,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和城市接触、发生联系。在城市社会学或者移民社会学里面有个术语叫“飞地(enclave)”,一个临时性的聚集地。建筑工白天工作,晚上放工了,吃个饭洗个澡,就聚在一起打牌或刷抖音。他们就处于城市的飞地。
只有下好几天雨,没有材料要停工了,或从一个工地转移到另一个工地,还在等待的时候,他们会在附近市场走一走。有个建筑工跟我说,夏天待在板房太热了,才会跑到超市里面去吹空调。
其余的大多数时间,他们的生活空间、工作空间跟城市社会是隔离的,与此同时,他们把很多乡土性的东西带过去了,亲属关系,熟人社会等等。所以,无论走到哪里,建筑工都是跟乡土社会连得很紧的一些人。
一线建筑工人。图 /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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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统计局每年会公布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这个报告会显示农民工群体的年龄是如何变化的。我记得,2013年的报告特别关心新生代农民工,数据显示很多年轻的农民工进入这个群体,比重甚至超过了45%,但是从那一年开始,2014年到2022年,这9年的监测报告显示,青年农民工越来越少,大龄、超龄农民工越来越多。
2022年最新的数据,农民工平均年龄42.3岁,40岁及以下农民工低于50%,50岁以上农民工接近30%,其中本地农民工,就是那些回到家乡继续打工的农民工,平均年龄接近47岁,50岁以上占比超过40%。你可以看到,农民工老龄化现象非常严重,尤其过去三五年,问题更加凸显。
很多人说,超龄农民工没有工作,那就回农村呗,去种地,回归乡村。
我从2010年开始关注农民工问题,那段时间前后,第一代农民工最高年龄才五六十岁,还算当年,劳动力市场对年龄也没有什么限制,超龄农民工问题还没有浮现。那时,农民工和农村、农业的粘性还比较紧密,如果在城市待不下去,他们还可以回家种地。
但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中国的农业和农村发生了很大变化。我在全国农村地区调研,看到很多空心村,年轻人都出走了,大片大片的荒地,都是上一辈农民开荒开垦出来的土地,都荒废了。农资在涨价,种子、农药、除草剂都在涨价,粮食价格又一直很便宜,水稻、小麦、玉米都一样,回报率很低的,一亩地一年挣不到1000块钱。
没有人愿意种地了,另一方面,种地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了。过去,农民还用牛耕地,收了谷子扛回去,把它晒干再卖。现在都不需要了,播种都是抛秧,一天用机器可以搞好多亩,收成了直接把稻谷往田埂上一扔,大米加工厂车子直接来装。今天的农业就是越来越不需要那么多劳动投入,超龄农民工就算回去,也种不了地了。
他们可能会流向家乡当地的劳动力市场,这几年县城建房很厉害,超龄农民工干不了大工,就干点小杂工,还有采石场、伐木场很多石头树枝要清理,都是大龄的男性农民工去做,他们在狭小的空间中获得一点机会。那么女性都去哪里了?我老家村子有几十亩地,被一个蔬菜老板承包了,地里都是六七十岁的女性在干活,1小时10块钱,这样工资很低的农业雇工,都是留守村子的女性。
《2022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2022年,年龄在50岁以上的农民工占比29.2%,较2021年同比增长1.9%。
超龄农民工群体中的女性,她们所面临的困境会比男性更多。
劳动力市场中所提供的劳动机会,很多本就偏向男性,比如工资相对更高的建筑工,还有保安、清洁工。不管在哪里,男性相比女性,找到新工作、维系生存的可能性依旧更大。即使在不起眼的地方当保安,在某个小商场打扫卫生,都宁愿要大龄男性,不愿要女性。即便他们回到老家,采石场、伐木场,甚至工业园看门的,都是要男性。
同时,女性农民工受家庭的影响要更大。除了身体原因,把农民工拉出劳动力市场的,还有很大的一个因素,就是家庭的代际责任,而这更多是落在女性农民工身上。比如我妈妈,我弟弟生了小孩,她就要去帮忙带小孩,或者是老家有病人要照顾,她就不能打工了。这种家庭责任,往往伴随着承担更多家庭内部的压力,比如跟儿媳之间的冲突,跟比她年龄更大的老人之间的矛盾……总是女性放弃工作,回到村庄留守,或跟到子女家中劳作,责任总是落在她们的身上。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常常看见乡村里那些工资极低的农业雇工,都是大龄的、超龄的女性农民工。
在整个结构中,超龄农民工在城市里面打不了工,村子和土地又不需要他们,这些劳动力就被闲置了。所以,他们无论如何都尽力不要退回农村,对他们来说,那不是一个可以让人安稳栖息的地方。农业收入有限,劳动力闲置不起,考量到将来可能生病,可能干不动需要养老,这些超龄农民工但凡在外头能找到一点活干,是不会回农村的。
江苏南通,老年妇女农民工正在候车,她们会统一乘坐大巴进入市区工作。图 /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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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在讨论超龄农民工、大龄农民工的时候,很少有人意识到,在农民工这个群体之中,从来没有“超龄”一说,年龄绝不可能使他们停止工作,但凡身体吃得消,即使他们60多岁,70多岁,可能还会打工,只要可以,他们永远都能干下去,永远不会有退休的概念。
他们不得不工作。第一代农民工的一生,就是自我牺牲的一生。
如果保持健康不生病,靠着常年打工,他们会有一点积蓄,但不会太多。这一代农民工,年轻时打工是为了建房子,为了养大孩子;年龄大一点,他们又开始养孩子的孩子,倒贴钱养孙辈,等孙辈长大了,离开农村了,这些人的攒钱才算真正开始。
实质上,这一代超龄农民工在经济方面是一直补贴下一代的。不要说抚育子代和他们的孩子,连第二代农民工在县城买房的首付,一般都是第一代农民工掏的。教育资源向县城上移,但凡有一点经济能力或对下一代期望高的农民工,都想着子女将来不要像自己一样,让他们离开村镇,到县城读书,创造的条件之一就是买房。
县城的房子不便宜,很多地方一套至少都要五六十万,还是毛坯。结婚要求也很高,很多年前我在河北调研,当地有句顺口溜:“万紫千红一片绿,三金两银一动不动。”一万张紫色的五元,一千张红色的百元,一共15万多的彩礼,三金两银是手镯、项链等可传家的贵重饰品,“一动不动”是指一辆车,一套房。对于仍然还有劳动力的第一代农民工,为了下一代也不得不继续打工。
大量第一代农民工的子女也还是农民工,收入有限,这些老去的农民工没有经济条件比较好的子女可以依赖,没有生活的保障,没有退休金,只有很低的养老保险。他们有一个非常典型的观念:不想给子女添麻烦,他的消费会自己想办法去挣,自己为自己的生病、死亡做准备。
比如,我的姨父今年70岁了,体力已经种不了地了,一旦回家就没有收入,之前他当保安,干了四五年不让干了,就在小区里面清理垃圾,开个小车,把一桶一桶的垃圾拉上去,再转移到大垃圾车上。过去一段时间,他已经接连被开除两次,别人觉得他年龄大,搬东西吃力。其实,他的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哥,生活条件不错,但姨父说,问孩子要钱是不容易的,也不忍心。哪怕去服务业当保洁保安,甚至去清运垃圾收废品,他也愿意,为了将来生病想方设法去攒钱。
这就是第一代农民工的想法,也是这么多超龄农民工不愿意回乡的原因。与此相伴的问题是,他们为下一代付出了一辈子,却无法和下一代产生亲密的联系。
长久以来,第一代农民工在家庭中没有多少权威感和话语权。年轻时,他们在外打工,远离妻儿;年老了,赚钱能力越来越弱,对子代家庭没有更多帮助,他们会慢慢被子代家庭边缘化,联系也会变少。
这也使得很多退到农村的超龄农民工,总是面临养老困难。
这些年,我在全国农村调研,发现超龄农民工对待医疗的态度,有病都是忍着,不去看,永远都是一点小病小疼拖到不行了,错过最佳治疗时期,再一查都是晚期或者没法治了。他们认为,一旦看病,就需要有人照顾他,但他们的子女几乎都是在外打工,同时他们自己又承担着隔代抚养的责任。
2016年在广西农村调研时,一对夫妻60多岁,丈夫说话有时说得出来,有时说不出来,疑似得了帕金森症,应该及早干预治疗,但是这个家庭有三个留守儿童,都是他们的孙辈,需要老夫妻照顾,而他们的孩子都在外面打工。我劝他们要去看病,老头说,去一趟医院可能要2万块钱,这一年到头我都不一定搞得到2万块钱。
当然,新农保和新农合还是帮助农民解决了不少问题。过去他们看病都是自己掏钱,新农合实施以后,至少在本县看病,有一部分是可以报销的,但生病牵连出来的一系事情,是无法估计的。谁来照顾老人?外出打工者断了工作怎么办?留守儿童怎么办?所有劳力停工了没有生活来源怎么办?
我特别能够理解老一代农民工为什么不去看病,因为会影响太多太多。每每看到这些事情,我的心里面都是不容易那么平静。
很多国外的学者都很难理解,为什么中国的农民工会有这么大的韧性?这一代农民工,是特别会自我牺牲的一些人。只要他们能动,他们就在工作,就要劳作一辈子,为子女做贡献,对他们个体来说,没有超龄的问题。
江苏昆山,年轻夫妻工人的住所多从工厂宿舍换到周边的城中村,节俭生活,共同为遥远的家庭打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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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农民工的这些认识,来自我的调研,也来自我的生命经验。我就是农民工的孩子,我的父母就是第一代农民工,上世纪90年代末期,他们从江西出来,到深圳打工。爸爸是一个闲人,不愿意去厂子,就搞了一辆三轮车走街串巷,回收工厂的废料。妈妈换了很多厂,针织厂、玩具厂、五金作坊,后来也跟我爸一起做废料收购。那时候,爸妈的收入加起来,每年差不多上万,比在农村强很多。
那时候我在老家读初中,每年寒暑假,我都像小候鸟一样,去深圳见爸妈,每次我都很兴奋,终于可以离开老家那个小村子,到了大城市,有很多小伙伴,一起到公园玩儿,去网吧打游戏,那都是农村没有的。
那时候,我只有本地人和外来人的概念,和爸妈一样的“外来人”都是打工的,在这里讨个生活,“本地人”不是收租的房东,就是公务员、老板。我没想过爸妈是不是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他们的处境是什么,我认为天然就是这样,这只是一种生活方式。我对自己农民工子女的身份,也没有任何自觉和反思,更谈不上发现它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学术问题。
关注农民工群体,并走上社会学的启蒙之路,对我来说是一条曲折又有意思的道路,更像是一种自我意识的唤醒。
我本科在天津一所二本院校天津工程师范学院,学信息与计算科学,课程大多与数学有关,但逐渐地,我对数学感到兴趣索然,隔壁宿舍有个朋友,学职业教育,我就跟着那位朋友看了很多教育学书籍,结果考上了华中科技大学教育学的硕士。
2010年前后,读教育学硕士期间,我开始大量阅读教育社会学、劳工社会学方面的著作,硕士论文课题是关于农民工子女的教育,那时候武汉光谷刚刚开始搞起来,大量拆迁,很多农民工涌入。花了几个月时间,我在光谷边缘一所农民工子弟学校中跟踪调查了几个农民工孩子,他们的父母来自重庆、四川、湖南、湖北,我想了解这些孩子的家长是怎么管他们的,怎么在教育方面投入的。
我去过一个女孩家,她挺善良的,但反应总感觉比别的孩子慢一拍,我就很想去她家看看。她爸爸是重庆人,租了一个城边村要拆迁的私房,旁边空地上搭了棚子养猪。到了她家,发现她爸爸每天除了照顾猪,就是找人打牌,也不管孩子学习,出了问题就是骂和打。
我突然想到,我爸爸妈妈是怎么管教我的?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在学习方面给我建议,只是学费、生活费会负责,别的方面他们不管。我犯了错误,我爸也是打,没有太多语言的交流。
教育社会学领域有一本很有名的书叫《不平等的童年》,谈中产阶级和劳工家庭分别是如何管教小孩的,中产阶级强调父母和子女要平等,要对话,要沟通,要协商,书里提到,中产阶级的家长跟小孩子说话,会蹲下来,跟小孩子同样的高度,鼓励小孩子发表他们的看法,然后讨论。
我想起来,我父母从来不会这样,我看到的劳工家庭的小孩也从来不是这样。那是一套两极化的教育,不是放任就是痛打,劳工阶层的孩子,很容易受到外面消费文化和网络世界的影响。我很好奇,当农民工子女在城市边缘,能否通过教育制度往上走,最终走出农民工家庭,成为一个中产阶级?
就是在这一刻,我开始真正对农民工、农民工子女这个群体发生兴趣。我也突然意识到,对啊,我的父母也是农民工,我自己也是一个农民工的小孩,我也曾经是留守儿童,我才拥有了对这个群体的自觉。
后来,因缘际会考上了清华大学的博士,我接触到了全国乃至全世界最优秀的劳工社会学的研究者,终于能够站在一个更广阔的层面上,去回看农民工群体,回想我的成长经历。
2015年暑假,我到江苏昆山做了很久田野调查,主要是针对流动家庭问题。
我每天在那里,收集各种各样的资料,最疯狂的时候,实在找不到工人访谈了,在一个公交站,别人在等车,我就上去问愿不愿意跟我谈一会儿。在公交车上,坐我对面的是个工友,我也跟人聊。跟年龄比较大的农民工打交道,要有熟人介绍,农民工社会也是熟人社会,只要有人介绍,他们啥都跟你讲。
从那时起,我非常注重调查农民工的生活史,每次访谈一个工人,都从他的家庭背景开始询问,小时候读书怎么样,什么时候出去打工,混了哪些工作,有没有谈恋爱,怎么追得女朋友,结婚以后又怎么办,怎么安家养小孩?我也会回到他们的家乡,看看他们的妻子、孩子和父母都在做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那一年,我建立了很多农民工的生活史档案,从中观察他们的行为模式。
当我唤醒了自己的身份意识,唤醒了我对农民工群体的关注,每天我的脑海中就有好多好多的问题想要研究。我想知道农民工如何在老家搞城镇化,想知道农民工家庭的变化,尤其是代际的对比,还有老一代农民工和那些已经回到村子里头的大龄、超龄的农民工,他们在生命晚期跟子代之间的关系。他们生病了会怎么办?他们生命的最后阶段,他们跟土地,跟农业会发生什么样的关系?
我想到田野去,和更多的具体的农民工在一起,了解他们的故事,弄清他们要往哪里去。
王欧前往广西农村调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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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了几年农民工问题,我不断调整自己思考、观察和研究农民工群体的角度。最近,我更多会从城市社会学,城乡结构的角度去思考农民工群体的生存,我发现自己看到了更多、更深的东西。
我小时候,爸妈在深圳龙华大浪街道待过很长时间,那里有很多来自江西吉安永丰的同乡,都来深圳当农民工。大家在这里的生活都是很边缘的,他们都知道,来这里是打工的,并不属于这里。
后来,随着深圳的产业升级,城市扩张,龙华的工业区渐渐被中产阶级小区吞并了。
我爸妈离开深圳,也是因为城市开始巨变。当时,深圳地价越来越贵,好多电子厂都搞不下去了,纷纷外迁到东莞或别的地方。我们家主业就是收电子厂的废品,电子厂没了,生路也断了,当时我大学毕业了,弟弟大专也差不多读完了,他们想,那就回老家吧。
回去后,他们也没闲着,先跟着村里人搞了一点小工程,我爸开手扶拖拉机去拉土,妈妈跟到工地煮饭,没搞几年,我爸就生病了,干不了了。我爸爸重病卧床后,妈妈一边照顾他,一边去附近大米加工厂打工,干了几年,我爸走了,我弟弟也结婚了,有了小孩,她才停下。
2019年夏天,我从清华博士毕业那年,回龙华一趟,找到了父母当年住的地方。当年,龙华都是四五层的自建房,农民工都住在那里,父母和我表哥租了一个店面,隔成两间,父母睡里面,表哥睡外面。但那次回去,以前的旧房子都不见了,变成了房价每平米6万多的商品房小区,还是一个社会治理很有名的社区。曾经我们这些农民工的孩子很喜欢爬的高坡,被推平了,为了建小区挖地下停车场,所有的路面都重新改造了。当年的记忆,全部没有了。
2015年,我在北京建筑工地做了一年多的调研,去过几十个建筑工地,那是无力感最强的时候,也是我最深刻体会到“无情”的时刻。
一个楼房从地基开始,噌噌蹭一层层往上走,最后建成了三四十层的高楼,农民工在建房的过程中,就住在旁边的板房里,那是他们的栖身之所,等房子建得差不多了,开发商就开始销售楼盘了,各种广告铺天盖地,农民工也要走了。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的李强老师研究城市社会学,他说,我们其实应该要为中国的建筑工颁一些奖,他们在城市建了那么多房子,那些房子上面至少应该给他们留下一个名字。
但实际上,那一年,我看到了无数这样的画面——工程结束,这些建筑工人们没有箱子,都是大蛇皮袋,装着一捆被子、一些衣服,往肩上一背,手上再夹点东西,包工头租个面包车,车门一拉,他们就走了。这个空间是他们生产出来的,但是跟他们毫无关系,你走,去下一个工地,或者回到你的老家。
在湖边种草木景观的大龄农民工 。
有学者说,农村是超龄农民工的退路,其实,第一代农民工本就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大多数人会落叶归根,但是能不能在他们还有劳动力的时候,不要把他们赶回农村呢?
我希望城市社会更包容一些,不要用一刀切的方式, 60岁以上就是超龄农民工,就得走,就得被清退,而是根据他们的身体状况去管理,去规制。不是说把健康的、有劳动能力的超龄农民工赶走就完了,更重要的是,怎么让工作本身变得安全,不要让工人们太过疲惫地工作。
还有,超龄农民工的社会保障,新农合的报销比例是不是能更多一点。对于流动的农民工群体,只要在城市里头工作,对他们社保的认定是不是可以放开,假设一位超龄农民工为城市服务了5年,这5年是不是可以让他在城市里也拥有一份“特殊的社保”?也许少一点,但是要有。
当然,这对有关部门会增加很多工作量,可是超龄农民工群体为我们这个城市社会贡献了自己的一生,最终只能每个月拿到100块钱的补助,是不是太艰难了?
最后,还是要监督每个工程给工人们买意外险、工伤险。毕竟这个群体年纪大了,一旦出事情了,总是要非常辛苦维权,而且常常是没有结果的维权。
这一代农民工,在外漂泊那么多年,他们只是认为城市是打工的地方,体面赚钱的地方,他们不会觉得自己属于或者应该属于城市,他们只是在这里寻找生存的机会,城市对他们来说永远是一个临时性的地方。
比如,我的母亲,她就是第一代农民工的非常具体的样本。
她在90年代末出去打工,辗转了很多工厂,和我爸一起攒钱供我和弟弟读书,工厂没落了,我爸生病了,她才回老家待了那么3、4年,我爸去世后,她去上海帮我弟弟带孩子,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社交。她现在有什么收入呢?就是每年耕地补贴1000多块钱,就这一点钱,她还拿出来给我弟买菜,给弟弟的两个小孩买东西吃。她就是赤贫状态,一个无产者。现在,她每年交300块钱新农保,60岁之后每个月才能拿到100多块钱养老金。
她在外头20多年了,身份证地址还是老家那个村子,身份还是个农民。我妈妈这一生是很孤独的,一直都在漂泊,从深圳漂到上海,现在又在嘉兴漂。哪里才是她的家呢?她肯定不觉得弟弟的家是她的家,那是我弟弟、弟媳和两个小孩的家。她也不会觉得武汉我这里是她的家,我在武汉这么多年,她只来过两次,每次都只待了两三天。她会觉得,她的家在我们老家,那栋三层的小楼,她一直想着那里,尽管她离开20多年了。
那栋小房子,是我们家这么多年攒钱一点点盖起来的。现在没人住,只是过年回去一下,平时门一锁,都是落灰。但是,妈妈每次都跟我说,将来弟弟的小孩子长大了一点,她要回去,她要回到那里,那里才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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