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留学生:去日本的都是“反贼”,到美澳加的大多是“小粉红”(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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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2022)一天中午,上完课到京都大学学生餐厅的露台吃午餐。京都秋高气爽,银杏满树金黄,隐约听到隔壁桌两个女生的中国大陆腔华语,而且一直出现关键词「台湾」,我终于忍不住乱入:「嗨,因为我一直听到你们在聊台湾,需要我来做一点补充吗?」
她们惊慌失措:「我们没有讲台湾坏话!我们应该没有骂台湾吧?」我说切莫慌张,就算是坏话,我也乐意洗耳恭听。
她们并不直接来自中国大陆。一人在加拿大读书,一人则从纽西兰来,两人都刚到日本交换学生。她们在讨论的是,在北美和纽澳遇到的台湾学生,普遍较不关心政治,中国学生反而比较敏感;可是在日本恰恰相反,台湾留学生好像很敏感,但中国留学生却很温和。
她们对这现象的分析,主导了我对在日中国人的认知,至今我仍深以为然。她们认为中国境内传播的仇日教育是一道门槛,选择赴日的中国人已经克服、或者根本不太在乎那一套「国仇家恨」,不信任教科书上产制的世界观。所以虽然人数不少,但谈及政治议题时,发言的力道往往不如台湾留学生强悍。
与之相对的,能到北美、西欧、纽澳等英语世界留学的中国学生,多数都比赴日留学生有更好的家庭经济,很可能双亲就具有体制内的位置,或者受益于当前中国体制而家底殷实,因此倾向于「拥护现况」也不足为奇。
确实,我在留日学生群体里遭遇的小粉红并不多,相反的,大多数更接近「反贼」,在「润」一词蔚为流行前便以身润之。相对于中国广大的基层民众而言,留学生还是比较有机会接触不同的资讯、长出反思的余裕。只是碍于网路言论红线,他们像游弋于深海的动物,不能随便露出水面,也很难发现彼此。
换言之,能够和世界「正常互动」的中国青年一直都存在,只不过是黑数,连他们自己在国内也很难和同学朋友就政治立场推心置腹,直到某些争议才看清「原来他跟我同路」或「原来他也是粉红」。
笔者在京都大学遇到的中国交换学生观察,在日本遇到的台湾留学生对政治较为敏感,但中国留学生却很温和。图为京都大学学生与校园一景。图/京都大学Facebook
台湾人自带「防护罩」
这也是为什么发生于2022年11月的白纸运动如此振奋人心。在中国科技极权之下,早已四分五裂成一盘散沙的民间社会,居然自发集结,突破线上关键词审查的壁垒,突破「举报」等相互监视而致人际信任匮乏的壁垒,现身在街头。并且,不是拦轿申冤、双膝下跪、求青天老爷作主的中国特色「民求官」,而是扎扎实实喊出了:「共产党下台」的政治诉求。
我在日本最要好的朋友,来自四川的Y女士表示,这让她对中国密不透风的绝望透进了一丝光。
像是印证了前面的分析,我在日本遇见的中国人大多温柔,且对台湾充满好奇,甚至比海外台湾人更热情。毕竟台湾是他们「最难抵达的海岸」──多年前第一届陆生蔡博艺曾在书里这样写。
许多「祖国同胞」比我更关心台湾的政党政治,例如最近持续传line问我对蓝白又合又分作何感想的,是一个北京男生。他曾跑去日本自卫队招募展「投诚」:「如果可以我也想加入,一起解放中国。」他三不五时会传维尼梗图给我,问候以:「最近是否团结在以蔡英文为核心的领导班子周围,听从民进党中央指示,学习蔡英文思想呢?……」笑得我东倒西歪。
我在日本说话常常「祖国」东、「祖国」西,有位一起修石川祯浩老师的中共党史的杭州同学,在我们走去买午餐的路上终于忍不住:「你为什么要这样阴阳怪气?」我才坦承我的套路。在日本常常遇到中国人,但不知对方立场为何,是敌是友:「因为不想吵架,所以一律称呼为祖国同胞或祖国人民群众。」润出来的反贼们听懂我字正腔圆下的阴阳怪气,心向祖国的粉红们则以为遇到台胞知己。但后者极少。
如果被问起有没有微(发音:vei1)信,我说不敢用,「怕被主席看到聊天内容……」(此时宜压低声量)有人真的回我:「会的会的,真的能看到。我有个朋友啊聊到政治,马上就……」当场收获一则亲身经验。
出身马祖、现正负笈东京的学妹说:「讨人厌的中国人基本上不会想接近『湾湾』。」台湾人的身分自带filter(编按:滤镜),非常方便。
四川Y女士谈起为何与我一见如故,「因为肯听中国人说话的台湾人很少。」我恍然大悟。因为对他们的了解多半经过网路、媒体的中介,我在他们「最难抵达的海岸」遭遇并深聊过的中国同辈青年──主要是当时的陆生──不超过三人,所以一直对他们充满好奇。说不定在日中国人社群也这样说台湾人:「讨人厌的台湾人基本上不会想接近『426』。」
2022年11月中国爆发的白纸运动振奋人心。在中国科技极权之下,早已四分五裂的民间社会居然自发集结,突破审查和「举报」的壁垒现身在街头。图/路透社
2022年11月底,中国多处爆发白纸运动,呼求民主革命,许多海外中国留学生也群起响应。图为东京的中国留学生抗议现场。图/美联社
我们的故乡=国家?
确实,我在京都认识了一些台湾赴日的菁英,和我磨刀霍霍的好奇截然相反,他们大抵有个「不太想特别接触中国人」的气氛。
可是我和四川Y女士第一次晚餐就相谈甚欢。为了避免尴尬,我一碰面就策略性抱怨:「京都也太清心寡欲了吧?昨天我半夜想自己去喝酒结果大失败,只有两个酗烟的阿伯,我就跑走了,还差点没车搭回来,好可怕。谁要在这边每天看寺庙啊?」
她咯咯笑不停:「那你可能要去东京。这里比较适合禅修。」
她大学专攻政治学,在京大师从研究中国民族主义的教授。她希望习主席赶紧往生。「虽然这种妥协不可取,但我已经妥协到『只要不是他,其他人都好』的地步了。」她说她是「精台」,来自中国用语──「精日」,精神日本人,通常用来批评一股脑赞扬日本的中国人──所以认识我好兴奋,可以跟我用徐熙娣表情包互炸,还说要一起到她家看《康熙来了》。我说徐氏姐妹在台湾风评复杂,有些人指摘她们贬低台湾文化。
「你知道在台湾大致有两种史观,而你们祖国精台者大多只取一瓢饮吗?」她连华(中华民国)和台(台湾本土)的神仙打架都懂,这是我在硕士论文专辟一段处理的题目,表示她不只是流行文化上的亲台,而是在知识、精神上亦近乎知台。虽然她了解台湾的田野地是推特,上面充满激愤的民族主义语言。
她住过12年的老家因为盖水库被淹掉,后来6年搬迁到一个崭新的小县城里,但她对那毫无感情。她记得小时候大人们难得聚在一起,抗议水库兴建补偿款的问题。虽然最后仍遭镇压而失败,但在那一刻,她的故乡才油然诞生。「为什么要爱国?我只能爱一个小地方。」我跟她说那也是我在祖母的故乡马祖生活过的感受,眼耳鼻舌身意置身在具体的一处,海浪、风声、夕阳、山花、石头屋……和抽象的「国家」大相径庭。
很久以后,我整理出我们为什么成为好朋友的另一个原因:她没有这么爱中国,我没有这么爱台湾。
京都拥有古老的文化地景,但相较东京比较没有夜生活。图为京都街道上的游人。图/法新社
倾听相通的悲喜
那么,在日本有没有遇到粉红?一天下课后,我和同班两位同学一起吃晚餐。泰国男生我认识,但擅自跟来的另一位日语流利,难以确定其国籍,直到他拿好饭菜坐定,向我(以日语)发难:「……台湾人被媒体洗脑(华语补充:「三民自」),所以对大陆充满误会,以为我们没有民主。像我就投过票。」我对他的政治狂热一脸淡漠,他以食指日式地指向我:「台湾不是民主主义吗?怎么这样无关心?(日语,指不感兴趣)」泰国男生缓颊:「就是民主主义国家才无关心,日本也是这样。」
泰国男生提及泰皇,说中国也有几千年的帝制。我接话:「中国现在也有啊。」他马上不爽:「你看,你们台湾人都看三民自。」
泰国男生转换话题,表示台湾是亚洲第一个同性婚姻合法的地方,泰国可望成为第二个。他又有意见了:「婚姻,嘛……男性女性是可以,但是两个男的……如果可以的话,为什么一夫多妻不行?不是同一个逻辑吗?」和他同为法学部的泰国男生出言反驳:不对喔,不一样喔。
大概看我表情高深莫测,他问我结婚了没。等等我看起来像已婚人士吗?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绽放灿笑,用破日语信口胡诌:「嗯,结婚了喔,我有老公喔。」他才慌张解释:很抱歉,我对同性恋没有歧视……
逃出饭局后我马上跟四川Y女士提起她的同胞是多么滔滔不绝、掷地有声,她传来的风凉话几乎可以听见她的笑声:「如今你算是见证祖国的风采了吧。」
但这应该是在日本一年,唯一一起让我印象深刻的短兵相接了。其他时候,我都为这群非常年轻就离乡背井的「祖国同胞」之聪慧、勤恳,却无可奈何于必须逃离他们无望的社会、政治环境而惋惜。他们的悲喜跟你我的相通,他们的instagram限动也充满青年在异国生活的挣扎和思索。
隔着网路,其实触及不到「相对正常」的中国同龄人。正如前述,即使是他们自己,也很难估算粉红占人群的比例,可能不多,可能非常多。虽然人微言轻,甚至要物理翻墙,但好奇台湾、向往台湾、甚至理解台湾之辈依然存在。反而是我在灭火,劝说毋庸太美化台湾了。
如果可以,人要一个一个具体的认识,跟他们玩,听他们说故事。
这是在日本遇到的「祖国」人们教我的事。
在日本遇到的中国留学生形形色色,最好的理解方式还是倾听与交流。图为京都大学2022年毕业典礼一景。图/京都大学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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