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杂技第一村:几代人靠它发家致富,有人年薪十来万但不想小孩继承(组图)
临近春节,安徽临泉县韦小庄的空地上,停了十来辆厢式货车,车身上写着“流动舞台”。
杂技,养育了几代韦小庄人。村干部介绍,村里至少有七成人家,都从事杂技表演。据《韦小庄村志》,临泉县的杂技起源于东汉时期。
韦小庄的牌坊上写着“临泉县杂技示范村”。村里田地不多,但许多人家都盖了楼房,外墙上连排画着各种杂技造型图案。墙上写着几行大字,“上至九十九,下到刚会走。韦家耍杂技,人人有一手。”
“90后”村民韦天明是家中第三代杂技人,爷爷、父亲和哥哥都从事杂技表演。平时,他带着妻子,开着车各地巡演。孩子留在家里给老人看守。但韦天明不愿让孩子继承这一行。村里和他同龄的,还在干杂技的,越来越少。
父亲韦学红靠杂技讨了一辈子生活,带大了两个儿子。在他的年代,杂技能挣到钱,“按我的想法,孩子们能学习就学习,学得不好还是练杂技。至少有口饭吃。”
现在,想学杂技的孩子,基本会被送到专门的杂技学校培训。在临泉县长官镇,杂技学校共有三所。
临美杂技团团长尹波是临泉本地人,获过多次杂技大奖的他,作为当地引进的专业杂技人才,回乡带动杂技发展。他认为,当地的杂技表演正在经历从传统到现代的变革,要先脱旧,才能迎新,才能吸引更多观众,“都说传承难,要有人看,先‘活下来’,才能传承。”
韦小庄村外墙标语。 图/九派新闻 杨臻
【1】杂技名村
厢货是大多数韦小庄村民们赖以生存的工具——跑车、演出、吃饭睡觉,几乎都能在车上解决。
韦天明的车也停在广场上。今年35岁的他,练习杂技已近30年。他的爷爷、父亲、哥哥、亲戚甚至隔壁左右的邻居,都从事杂技行业。大家平时开着车外出表演赚钱,过年时陆续回家。在父亲家的小院里,几个男人支起了小桌,点根烟,泡杯茶,在阳光下悠闲地打起扑克。
按照原计划,他本也应在归家的人群中。但因腰椎间盘突出,他在家歇了半年。“今年过完年,明年还得出去。”
韦天明有两个孩子,妻子是邻村的。妻子并不会杂技,但也跟着一起配合表演,也学会了变魔术。婚后,韦天明不再跟着哥哥的杂技车队,夫妻二人单独弄了一辆车,再雇佣几个人,组了一个四五人以内的团队,开着车到各地演出。
韦天明本人。 图/九派新闻 杨臻
孩子小时候,他们能带在身边,但到上学的年纪,就得回家。于是,韦天明的父亲选择了退休,回家照顾几个孙子。两个儿子带着妻子,在外表演杂技讨生活。
要想脱颖而出,必须有绝活。村里的杂技人,个个都有自己的看家本领。韦天明擅长使鞭子。又长又粗的鞭子,妻子在刚好的距离举着一张薄薄的报纸,他一挥,报纸“啪”一下变成两瓣。力度要拿捏得当,否则容易伤人。这个绝招是他和杂技学校的人学来的,拿起鞭子,他天然感觉顺手,“勤奋和天分,缺一不可。”
要练成,并不容易。他没有固定的专业老师,全靠家族式的传帮带。训练时,哪位长辈亲戚看见了,就过来指导两句。韦天明回忆,他和村里一共六七个小孩一起,选一块土质松软的地,就地练翻跟头、腿等基本功。摔打是常有的事,但他也没觉得苦,“觉得比上学好玩。”
受限于训练条件,村里的杂技形式,多为个人表演。高空杂技这种高难度的组合项目较少见。也因此,受伤都在可控范围内,“顶多就是骨折,个人项目你把自己控制好,就不会有大危险。”
这些年,他开着车和妻子两个人几乎跑遍中国。在村里,像韦天明这样的杂技人,一年有10个月在外演出。出发的路线不固定,往北去过东北和内蒙古,最南到过三亚。
这份工作“一年能挣个十来万”,和村里其他普通打工的夫妻持平。但时间更加自由,还能旅游。
杂技表演,让韦小庄村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裕村,据《韦小庄村志》,1980年后,当地的杂技事业蒸蒸日上,百姓生活日益红火。2015年,村民们住上了水电气配套的别墅楼房,车辆、存款等样样齐全。2014年1月,韦小庄被安徽省文化厅命名为“安徽省文化产业示范基地”,同年8月,又被中国杂技家协会命名为“杂技专业村”,成为全安徽首个。
【2】转行
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应这样走南闯北的生活。
“之前村里我这一批有十多个,现在只剩几个了”。韦天明说。父辈已有五六十岁,年龄大了,逐渐退下。自己这一批90后的同龄人中,还在靠杂技谋生的越来越少,“觉得苦,不喜欢走南闯北。常年没法在家陪孩子,有的媳妇不愿意。”
韦响响也即将成为其中之一。他正盘算着不干了,转行做买卖。他从十五六岁时开始练杂技,父亲也是杂技演员,身为长子的他,也是家里三兄妹中,唯一一个练杂技的。
“以前学的时候是因为读不好书,现在我有两个孩子了,一年都没什么时间陪他们。”韦响响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的父亲年龄大了没有继续杂技表演,而是外出打工挣钱。家里人陆续外出打工,平时主要是他的母亲帮忙在家带孩子。
他也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演出车。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开着车随机前往一个地方,用杂技表演讨生活。一年超过一大半的时间在路上,他觉得自己很少能安下心欣赏风景,养家糊口的压力倒更加迫切,“打工和旅游,心情是不一样的。”
不稳定的收入状况,也令他发愁。露天流动的演出,靠门票挣钱是不现实的。确定好表演地点后,大家一般会开着车在村里转圈,用高音喇叭宣传。演出时,大伙围观上前,旁边放个二维码,“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
一场演出一般个把小时,几个演员轮换着表演,杂技、魔术,还有小动物秀技巧等。个人打赏的多与少,一场演出下来的总收入,都不确定。韦响响最多单笔打赏是300元,“遇到大善人了”。现在回忆起来,他仍觉得开心,但更多的时候是10元或20元。
也有人在开拓新的商路。据当地人介绍,现在有些杂技演出已经变成“纯赚吆喝的买卖”,用这个吸引观众,在车旁支小摊卖零食、日用百货,提前把货进好,再推销给被表演吸引来的人。
各地风土人情有异,村民的经济实力也有高低。韦天明发现,在广东的村里演出,收益最有保障,“人多,一般都有500来人看。”人多,就意味着有更多赚钱的机会。
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坚持。杂技养育他,他不知道转行还能干什么,“现在社会治安这么好,这也是一个娱乐艺术,也能赚到钱。”
不论自己如何设想,韦天明和韦响响都不打算让自己的孩子干杂技。他们觉得这行苦、累、还要四处颠簸,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走一遍自己走过的路。
“好好读书,找个稳定的地方上班。”这是他们对下一代的共同期待。
村民们的演出车。 图/九派新闻 杨臻
【3】师徒
“按我的想法,孩子们能学习就学习,学得不好还是练杂技。”今年57岁的韦学红说道。他是韦天明的父亲,是家族里第二代杂技人。和儿子的想法不同,他还是希望孙子能接手杂技这门手艺。
据他的了解,按现在的行情,技艺精湛的杂技演员登上大舞台演出,一场能拿到几千块。
韦学红三四岁开始练习杂技,走南闯北演出了半辈子。“只在结婚成家时暂停过一年,这两年,因为要在家带孙子们,演出就少了。”
他靠这门手艺登上不少电视节目、报纸,对此很有成就感,“曾经有韩国的记者带着北京的翻译来跟拍我20天。”
回忆过往,他觉得杂技是一份收入可观的工作,比打工强。粮食紧张、家家户户都饿肚子时,有亲戚把孩子托付给韦学红学习杂技。他免费收徒,带出去演出一年,回来还能给徒弟们分点钱。
韦学红说,那时候土地、粮食不多,留在家里干活不如出去演杂技。
据《韦小庄村志》,20世纪60年代,村民们靠在生产队挣“分”,分粮吃饭,原本土地不多的韦小庄人难以维持温饱。自然灾害使村民的生活更加艰难。老艺人韦玉贤不甘贫困,带领子孙又偷偷组建起杂技班,表演杂技维持生计。
受限于彼时艰苦的自然环境,韦小庄的杂技艺人又先后拾起杂技技艺,或是组织杂技班,或是凭借绝招绝活到河南、河北、山西、陕西、山东等地的杂技团参加演出。
韦学红年轻时就曾带团到各地演出,团里十来个人,基本是受亲朋好友托付,一年下来,团里的非主力成员也能分到一笔足以养活自己的收入。这样的情况并不是少数,“那几年,村里几乎每家都带杂技团。一个团多则十几个人,少则六七个人。多数人外出表演,留在村里务农的是少数。”
杂技团去一个村庄表演前,要先联系村里的大队长。“表演结束后,杂技团会在村里过夜,队长帮忙安排住宿。”韦学红说。
夜晚,劳作了一天的村民们有了喘息娱乐的时间,杂技表演便选在这时登场,就着煤油汽灯的光亮,韦学红和团里的其他演员们展示修炼已久的技艺。“晚上人聚得齐,收粮食时也不会有人用‘在忙,没看’作为借口打发我们。”
次日清晨,杂技团里的演员们两人一组,拿上袋子,挨家挨户地要粮。东奔西走的杂技团会把粮食统一卖掉,换成钱带在身上。
外出表演,交通是重要的一环。韦学红经历了五种交通工具的变迁。最初是拉板车。经济宽裕点后,剧团骑自行车,用篮子兜着道具去表演。再后来,更换成三轮车、柴油机车。如今,演出用车兼具居住、表演多种功能,“有的还有空调”。
二十六七岁时,韦学红已去过不少地方演出。在武汉,他购置了发电机。自此之后,杂技团有了亮起来的舞台。“我还用音响放音乐,灯光一亮、音乐一响,附近几个村的人都来看杂技。”说起这段过往,他依旧感觉骄傲。
韦学红的父亲擅长“顶技”,他从父亲那传来这门绝活,又继续发扬改造。但父亲只会顶梯子,韦学红还会顶板凳,表演时,演员需只用下巴的力量支撑道具。“7个长条板凳摞在一起也有50来斤,观众用手都不一定能搬动。”
早年间,韦小庄每家每户都有擅长的绝活。“绝活都不外传,只传给儿子。现在已经放开了,不过愿意吃苦的人少了。”韦学红儿时学习杂技,冬天没有袜子穿,光着脚在雪地里练习,很多项目没有安全措施,就在家里“硬练”。到了儿子韦天明这一代,练习已经“科学”很多,比如翻跟头,会选用松软的土地,再铺上厚厚的草。
到了孙辈这代,在家中跟父辈学习杂技表演的孩子已经很少。胸口碎大石、吞宝剑这类比较危险的杂技更是没人练。“村里会这些的都50多岁了。”
韦学红教孙子拳打脚踢的技能,单纯为锻炼身体。“他们都上学,不学杂技,儿子儿媳不舍得。那些学杂技的孩子,也是找专业的杂技学校,很少在家里学。”
韦学红本人。 图/九派新闻 杨臻
【4】学校
临泉县宏扬杂技艺术学校距离韦小庄村十多公里远。九派新闻在学校的排练教室里看到,学生们正在练习杂技。
杂技教室里铺着厚地毯,贴了大镜子,角落堆放着草帽、独轮车、长椅等杂技道具。孩子们练习丢草帽、骑独轮车,还有些相互配合着做多人项目。练习倒立的男生利索地用手掌支撑身体,翻身在凳子上倒立。“我最长能倒立5分钟。”男孩说。
校长胡军走进教室,他招呼六位年龄不一的孩子展示“手技”。伴随着鼓点分明的音乐,道具球在半空中飞旋,然后稳稳落入手中,简单展示后,几人变化队形,不断增加难度,再相互配合,轮番展示不同姿态下的技巧。
“这个项目在国际上叫捷克棒手技,我们称为‘手棒飞舞’。”胡军介绍,手棒飞舞只是杂技学校教授的几十种项目之一。
宏扬杂技艺术学校是寄宿制学校,学生们平时周一到周五上课,周末休息,现在放寒假,留在学校练习的大多是本地的孩子。“我们有几个来自湖北、陕西、江苏的学生,都回家过年了。”
胡军从9岁开始练习杂技,至今已有40多年。他擅长高空项目,与女儿胡思圆表演的组合空中节目登上过多个电视台,也拿过不少奖。“办学之初,我请了一些老师来教学生,但逐渐发现外请的老师没那么上心。”从2018年开始,胡军开始亲自教授学生练习杂技。
胡军说,开办学校的初心是想把杂技传承下去。“不然老的技艺都没人练了。”据胡军介绍,临泉县的杂技学校不止一所,就杂技项目的教学情况而言,宏扬杂技艺术学校排在前列。
校内有学生三十人,杂技老师和文化课老师分别四人。“这四名文化课老师是政府帮忙协调的,学校的孩子们不仅上杂技课,也上文化课,学籍也是保留的。”
迄今为止,宏扬杂技艺术学校已培养了两三百名学生。“有些被体校、杂技团艺术团给选走了,也是一条好出路。”然而,当前学校面临着“招生难”的问题,“在大多人的观念里,还是觉得让孩子练杂技很苦。”胡军说,每次有家长来咨询,他都会讲清楚,如果选了这条路,考大学就难了,但是能学到一门手艺,也能吃喝不愁。
“我们不是讨饭的,是高雅的艺术。”胡军坦言,现在外界仍对杂技表演存在误解。他总是跟孩子们说,不要听这些声音,要相信自己。令他欣慰的是,学校里学习杂技的孩子,没有一个中途放弃,都坚持了下来。
“都说传承难,要有人看,先‘活下来’,才能传承。”在杂技艺术学校隔壁的剧院里,临美杂技团团长尹波接受九派新闻采访时说。他是临泉本地人,生于杂技世家,擅长马上功夫。多年来一直在全国各地带团演出,多次获得全国、省级杂技大奖。
2021年,作为临泉引进的专业杂技人才,尹波从外地回到家乡。他认为,创新是关键一环。过去传统的杂技表演过于单调,已经无法满足市场需要,“人还没开始表演,一上台,观众就知道你要演什么,他怎么还会想看呢?”
他把舞蹈、话剧、魔术、武打、影视特效等元素融入杂技,创作出多部杂技剧。他把这种创新思维带回家乡,希望能带动家乡杂技人往更好的方向走。
尹波正带领着临美杂技团的演员排练新节目《霸王别姬》。 图/长官杂技小镇
“观众已经习惯了‘拿大顶’‘翻跟头’这种单一的节目,那就给他们看点不一样的。”尹波认为,这几年,已经能看到临泉本地的杂技市场正在发生积极的改变。对于未来,他也充满信心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