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回国只能等死”:香港重病外佣的挣扎(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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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底,52岁的阿林(Alin)就要在香港工作满12年,但她已经买好机票,决定在月中回菲律宾退休。
两年前,阿林确诊结肠癌第三期,切掉大约15公分的结肠,化疗了八次。治疗过程中,雇主一直从旁给她鼓励。不仅熬鱼汤、买营养奶给她喝,还怕她掉头发不开心,买了顶假发以备万一。「但是我没有用到(假发),」阿林笑着说。
图像来源,Getty Images 有机构统计称,香港过去5年有195名外佣在工作期间患上癌症或重病。
现在她的癌指数已经回复正常,有着一头浓密短卷发。大病过后,雇主妮可想她抓紧和家人相处的时间,决定不再续约。她在上网给阿林买了一台孵蛋器,让她带回去发展养鹌鹑大计。
「我真的真的很幸运,」访谈间,阿林多次泛泪说自己遇上好雇主。
但她的遭遇在香港重病外佣中非常罕见。
根据香港亚洲家务工工会联会(FADWU)及菲律宾移工癌症支援联盟(FilMCaSS-HK)统计,过去5年共有195名外佣在工作期间患癌或其它重病,3成遭「非法解雇」。外佣被终止合约后,必须在14日内离港,期间也因失去「合资格人士」身份,无法以港人价钱在公立医院看病。
菲律宾移工癌症支援联盟主席珍妮丝(Janice)告诉BBC中文,因为输出国医疗费用高昂,绝大部份患病外佣均希望能留港治病。她们会卑微地求雇主:「你不出粮(付薪水)给我没问题,但请不要断掉我的签证。」
珍妮丝说,不少人最后还是被迫离开,「根据我们的经验,她们回国就只能等死。」
图像来源,Getty Images 绝大部份重病外佣希望能留港治病,但不少人最终还是离开了香港。
重病外佣的困境
很难有人会预料到自己患癌。在香港工作12年,除了普通感冒发烧,阿林身体一直健康。2023年3月,她刚过完50岁生日,不久后发现自己排便非常困难,大便有时还带血。她以为是痔疮,但医生总治不好。
阿林把情况告诉雇主,随即被带到急症室抽血,再去私家诊所照正电子扫描(PET Scan)。期间,阿林曾经放假回到菲律宾,期间雇主为阿林操心,既查找资料又预约医生。
像阿林一样能向雇主坦白病症的外佣不多;甚至在生病时,她们也很少去看医生。
「她们不会特别去关心自己的健康,」香港亚洲家务工工会联会组织义工叶小姐说,外佣工时长,一周六日全天候命,就算身体出现状况,她们也不敢请病假,「老板整家人就是靠你(打理),那你怎样安排?」
2024年,香港外佣数目为36.8万人,55%来自菲律宾,42%来自印尼。当中绝大多数人是女性,也是家庭经济支柱。
外佣害怕知道自己患重病,更害怕被解雇。「我该怎样跟老板说呢?老板会怎样看我呢?」叶小姐说,「她们不知道怎么办,就会选择不面对。」
珍妮丝是菲律宾移工癌症支援联盟主席。她曾遇过不少外佣因为隐暪病情而变严重,到想治疗时却已经太迟,「你还可以做什么?」她无奈地说。但珍妮丝明白,恐惧确实存在,「我们有一个个案,她为雇主工作了20年……你想想20年,最后也会因为患癌被解雇。」
香港「标准雇佣合约」规定外佣合约期为两年。除非外佣犯重大错误或医生证明失去工作能力,否则雇主不能解雇正在放有薪病假的外佣,如果被定罪会被罚款10万港元。
「其实可以走到那一步(定罪)的人是非常之少,」香港亚洲家务工工会联会组织干事安安(An An,化名)说。
图像来源,Getty Images 香港法律规定雇主一般不能解雇正在放有薪病假的外佣。
外雇要成功向劳工处提出投诉及索赔,要先面对数个障碍:第一是门槛。
「雇佣条例对非法解雇的定义是很窄的,」安安说,如果外佣已经放完病假或者没有医生纸下被解雇,雇主都不算犯法。但外佣仍可以向平等机会委员会,以残疾歧视作出投诉。
第二是证据。「很多工人不懂得留下证据,或者他根本没有机会留证据,」安安指出,很多时候到了调查阶段,案件往往因为证据不足被否决。
最后一个障碍是时间。外佣在劳工处申诉后,可以拿着相关文件向入境处申请延长逗留,但期间不得工作。安安说,劳工处会安排双方进行调解,如果调解失败,案件再被交至劳资审裁处排期审理。
整个流程下来至少花一年时间。安安说,没有工作的外佣会回国,就算案件有进程,她们又会因病和没有签证无法回港,很多案件最后不了了之。
2019年初,育有5名小孩的38岁菲佣贝比·简·阿拉斯(Baby Jane Allas),因确诊子宫颈癌第三期,于病假期间被巴基斯坦裔雇主解雇。她曾向劳工处投诉,最后获雇主赔偿3万元。
但向平机会提出的投诉在2020年才进入法律诉讼程序,贝比·简·阿拉斯最后在2021年离世,加上雇主怀疑已经离港,诉讼至今仍未召开聆讯。
劳工处回复BBC查询,指由2022年至2024年,共处理22宗涉及外佣声称在有薪病假期间被解雇的申索个案,当中9宗转介至劳资审裁处审理。
平机会亦回复BBC查询,表示同期收到31宗由外佣提出涉及解雇的投诉,当中3宗已解决或调停成功, 2宗仍在调查中。至于其他26宗,基于投诉人不愿调查继续,或投诉缺乏实质原因而终止。
图像来源,Getty Images 2019年初,菲律宾外佣贝比·简·阿拉斯(Baby Jane Allas),因确诊子宫颈癌第三期,被巴基斯坦裔雇主解雇。
雇主的两个担忧
得知阿林患癌,雇主妮可不是没有挣扎过。「你很自然第一下会想(解雇她),因为你怕,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妮可很坦白地说。
她曾经告诉朋友阿林的情况,很多人第一反应是:「她是不是诈骗?」
外佣来港前必须接受体检,包括验孕及肺结核、乙型肝炎等传染病。不过传媒偶有报导外佣造假报告,引发雇主担心。
妮可和阿林相处了12年,她觉得阿林不是这种人。但她说,这全因二人之间建立了信任,自己也有冷静思考,但是其他雇主很容易因为害怕和愤怒,「觉得肯定『很长手尾』(麻烦事很多)」,就直接解雇。
香港教育大学亚洲及政策研究学系助理教授伍凤嫦对BBC中文指出,得知外佣生病,雇主很自然冒出两个担忧:要花很多钱、没人照顾家里。
法例规定,所有雇主必须为外佣购买劳工保险,并承担所有医疗费。不过医疗保险不是强制购买。如果本身保险不能覆盖所有医疗开支,伍凤嫦说「钱是他们第一个担忧」。
另外香港家庭聘请外佣主要为照顾家中老幼,但治疗癌症可能延宕数年,「撇开所有家务而言,谁来照顾他们呢?」伍凤嫦理解雇主不安,因为在能力不及的情况下,「他们会想先保护自己」。
31岁的钱小姐有三个小孩,最小的一个才一岁。她是全职家庭主妇,但因为照顾压力沉重,她在2023年聘请了一名外佣帮忙。工作满一年多,外佣出现腹胀、脚肿症状,后来确诊卵巢癌第四期,癌细胞已经扩散。
外佣入职前,钱小姐给她买了危疾保险,两年保费约2千元,可以覆盖到癌症治疗费用。但最困扰钱小姐的是照顾问题。
外佣在接受化疗后曾经中风,住院两星期。这段时间,钱小姐要负上照顾三个孩子的重担,分身不暇,「其实我完全负荷不了,但问题香港政府规定,她有病你不能炒她,这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图像来源,Getty Images 香港家庭聘请外佣主要为照顾家中老幼。
政府的缺位
重病的出现可能压垮外佣与雇主。在紧绷的生活压力下,两者各有自己的困难,拉扯看似无法解决。但所有受访者都觉得政府应该做得更多。
「我们经常去骂雇主无良,但是你想想,有多少雇主是了解什么可以保障自己?」伍凤嫦说。
她认为,政府作为引入外雇制度的一方,有责任填补知识空隙,「令到雇主知道其实不用怕」。当中很重要的一项,是教育雇主保险的重要性,「那不只是保障工人,也是保障你自己」。
安安也指出,无论平机会或劳工处都有公众教育的职能,给雇佣双方解释歧视和权利,「让他知道出现问题时可以找谁(帮忙)」。
安安说,在非法解雇的情况出现后,支援外佣、解释法律过程、帮忙立案处理的工作,现时全靠非政府组织协助,「政府是缺席的」。
就加强外佣及雇主对权责的认识,劳工处回复BBC查询,表示有印制多种语言的指南、设立外佣专题网站等。另外也有举办简介会,并在假日于外佣聚集地设立资讯站派发资讯包。
在雇主妮可看来,聘请工人就像一个「双方对赌」——「顾主赌工人做得好不好,会不会突然有病,工人也是赌雇主会不会虐待我、会不会不出粮」。她觉得,当问题出现时,未必很多人有同理心,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思考。
不过,政府则可以站在中间,给双方拉出一个平衡。妮可举例,政府可以设立一个基金,雇主每人月供一百元,让不幸患重病的外佣可以申请,用以支付医疗费用;又或者设立中途庇护所,供正在养病、无法工作的外佣暂住,降低雇佣双方日夜相见的不满情绪。
但政府为什么不作为?妮可觉得,「因为都是你们自己家里(发生),问题从来没有放到它眼前。」
图像来源,Getty Images 菲律宾移工癌症支援联盟正在积极争取,工人在索偿期间仍能以「合资格人士」身份看病。
「没有人想有这个病的」
菲律宾外佣梅兰妮(Melanie)今年2月确诊患上白血病。但因为目前香港没有匹配的骨髓,无法工作的她只好下个月回去菲律宾,继续寻找捐赠者。
梅兰妮身体非常虚弱,又因为雇主家中有宠物和婴儿,为免受到感染,她现时在朋友的宿舍暂住。
梅兰妮现在头发已经掉光。在菲律宾,骨髓移殖费用高达15万港元。患病之后,她说每个决定都很难下——当中最难的一个,是回家。
她是单亲妈妈,有四个孩子。「我很希望能够健康地回国,就像我刚刚来到这里一样。但是我现在不能了,因为我找不到适合的骨髓,所以即使我不想回去,我也别无选择。」
菲律宾移工癌症支援联盟正在积极争取,工人在索偿期间仍能以「合资格人士」身份看病——以住院服务为计,「合资格人士」入院费为75元,住院费每天120元;非在此列人士则为5100元。
但在香港,凡是涉及公共资源的诉求,均会引起不少争议。钱小姐和外佣的合约在今年6月结束。她曾经担心完约后,外佣无法再留港接受治疗,于是到「聘请工人姐姐关注组」Facebook群组发问,未料引来各种负面留言。
「叫她回乡医病,把位子留给有需要的香港人」、「为什么要用我们的钱(税)给她医病?」、「你想她照顾你,还是你照顾她?」
珍妮丝不确定政府最后会否回应诉求。但她认为,外佣在香港有重要角色。
「我们在这里努力工作,打理不同家庭,让人们放工后有饭吃,无虑无忧......我们来的时候是健康的,但是因为工作等因素影响了健康,所以我认为,我们至少有权利在这里治病。」
伍凤嫦说,让外佣留港就医符合道德原则,「当她有病的时候,她其实是很无助的」。而她不认为,患重病的外佣人数会多得足以罢占公共资源。
「人家来这里打工,没有人想有这个病的,她们为我们的社会贡献过,(如果)没有她们,很多的家庭根本搞不定。」
伍凤嫦提到,香港在1973年引入输入外佣政策,背后的理念本是一个「双赢」(win-win)的做法——外佣可以赚到不错的人工,本地妇女也从家务劳动中被释放出来,投入职场。
她认为,港人和政府在对待外佣时要放下「施予者」的心态。「他们都是牺牲了自己的家庭来到我们这里,我们要去权衡利益和平衡人权的时候,要采取的不只是同情心,是同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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