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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社团,最后的联盟

2024-02-12 来源: 触乐 原文链接 评论0条

2023年7月27日,早上8点50多分,上海交通大学本科、即将上四年级的ff98sha走进教学楼,外面天气很好,他推开预定的教室门,里面有十几个人正在交谈。他们是同济大学、西安交通大学等20所高校《我的世界》(Minecraft)社团的社长,也是这天“中国《我的世界》高校联盟”(下文简称“联盟”)第一次线下大会的参与者。

看着眼前这些人,ff98sha感觉“联盟”是个有实感、可以触碰的概念了。作为上海交通大学《我的世界》社团前社长、这次大会的筹划者之一,ff98sha参照“一些更严肃的会议”定下了流程。进教室后,他和一位社团成员共同把打印好的纸质文件分发下去。

文件中列出了《我的世界》高校联盟的纲领、章程、视觉规范和议题,在那天的大会上,代表们审议了这些文件,同时,他们选举了联盟常任理事职位,候选人来自6所不同高校。ff98sha当选为常任理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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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会章程

在台下,间墨为ff98sha当选投出了自己的一票,她来自上海应用技术大学,也是这所高校《我的世界》组织的负责人。除此之外,在联盟内,间墨也担任了一定职务:负责为联盟收集资料、撰写调查和协调各方面交流。在大会结束后,间墨和其他几位成员开始撰写2023年版《高校Minecraft组织调查报告》(下文简称《报告》)。

报告于2023年10月20日发布,在报告中,间墨表达了一种信念:“各个高校的《我的世界》组织的发展,正面临大量难以解决的困难,没有一条所有组织都能够借鉴和参考的发展道路,而联盟正在努力解决这一点。”

联盟内的其他旁观者和负责人,对这句话却持有一些“微妙”的分歧。分歧主要集中在——让组织得到高校认可、成为正规社团,是否是其发展的目的或必经之路?

这个问题背后,是当代大学生们对各大高校的社团生态及其主流叙事的不同态度,正是这些态度,决定了各大高校游戏社团的最初样貌。

■从组织到社团

2020年12月,一份来自团委社团部的通知,惊动了正在准备研究生考试的翼心。这是时隔2年后,学校第一次重新开放社团申请渠道,开放时间只有一周。

翼心是南京大学2017届学生,也是校内《我的世界》交流群的群主,一直计划向学校申请成立《我的世界》社团。

翼心查看了《社团管理办法》,按照《办法》整理了申请所需要的社团基本资料以及规章制度。此前,由他主创的“方块南京大学”还原项目已经被全校所熟知,并获得了一些媒体和校方的关注。因此,他对所需要的材料胸有成竹:“过去就已经想过很多次成立后的意义以及未来的发展方向,很快就编写出了(团部)想要的结果”。

准备好材料后,翼心还需要提供社团负责人、管理成员安排以及不少于20人的联合申请名单。要找到成员并不困难,只是在“指导老师”这里,他遇到了麻烦。

大部分老师“对新事物不能放心”,不愿意签字。最后,翼心在计算机学院找到了一名对《我的世界》有些了解的年轻老师,这个老师在签字前告诫他:“一定不要只是为了玩而办社团,要做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

最后等待在翼心面前的关卡,是“答辩”。答辩在研究生考试前一周的周末举行,翼心没法亲自参加,于是花了很长时间来给临时社长培训,他写了很长的稿子,清楚记得里面的每一句话,以至于“为研究生考试的政治科目背的内容都忘记了,却还记得那天要说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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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收集了全国各大高校《我的世界》社团和组织的情况

翼心最后成功通过了答辩,一段时间的试运行后,南京大学《我的世界》社团正式成立,这一切被记载在间墨编写的2023版《报告》中:“南京大学是国内最初成立《我的世界》社团的高校之一,南京大学Minecraft组织成立于2014年10月,旨在为南京大学热爱Minecraft的同学们提供交流的平台。2020年通过立社答辩,2021年5月正式成立社团,目前总共有约100名活跃成员。”

这份2023版《报告》的前身是2022版《报告》,并在后者基础上进行大量增添修补。间墨作为新加入的主要作者,她在编辑新版《报告》时最注重的一点是:“从如何建立组织出发,来帮助更多组织成立社团,以及更好地管理社团。”

为此,她为《报告》新增了《发展建议》和《发展要素》2个大章,其中记载着她与其他高校社团交流、自己实践得到的经验之谈。作为上海应用技术大学《我的世界》组织的负责人,她也执着于自己学校的《我的世界》组织能转为“正规社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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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版《报告》比2022版《报告》丰富不少

间墨执着于让社团“转正”是因为她希望能得到主流的承认:“我们是游戏的爱好者,又有共同的高校身份。以此为前提,我希望把玩家聚集起来,做一件事情——就是成为一个正儿八经的、为主流价值观所承认的官方社团。”

间墨这个念头比成立社团更早:在2023年4月,间墨通过校园墙和QQ群的方式拉到了一批本校的《我的世界》爱好者,她那时就明确了目标,即能通过自己的“管理能力”,来让社团“转正”,得到主流承认。也是怀着同样的想法,她加入了联盟,成为联盟的管理人员之一。

在2023版《报告》中,间墨着重加入了《专业性和娱乐性应当有所权衡》一节,并在其中写道:“对于爱好者组织来说,兴趣才是所有人能够聚集到一起的原因,所有学生都是出于兴趣才会加入。但是对于一个希望得到成果的组织来说,设立一些一致的专业性目标是组织能够按时完成项目、得到成果的保证……高校组织想要更好发展,获得更多名气,是需要做出成果的。发展社团本身应当是一个用爱发电的过程,如果希望在学校方面得到技术和资金援助,那就需要让学校认可,而专业性的项目是最能够吸引学校关注的。”

这一节对应着间墨自己面对的困难。2023年11月,上海应用技术大学有人去申请成立电竞社团,但团委社团部的老师一看到社团名字带有“游戏”要素,就否定了申请,连后面的成果都没看。间墨认为,老师会记住申请人的面孔,所以一旦被否定,就意味着申请人不变的情况下永远没法再申请同类社团,所以她需要慎之又慎。

间墨列出了上海应用技术大学《我的世界》组织目前的种种成果:组织玩家超过200人;开展了“高校复原计划”;服务器对外交流成果颇丰,参加了联盟举行的各种活动……但她仍然担忧准备不充分。

这种担忧是很普遍的,它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各个高校“对社团管理的方式”和“校风”的不同。根据间墨的观察,高校对社团的重视程度区别甚大,这点从负责社团管理的老师就能看出来:“社团首先都是由团委老师负责,但他们也可能同时是任课教师或者学工的管理人员,难点就来自于老师的处事方式,或者说性格,要说服他们并不容易。”

间墨坚信联盟当下的意义在于能为像她一样处境的高校组织负责人提供一个平台,通过平台来知道如何做“项目”,如何得到成果。通过这些成果,来把组织转为正规的社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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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得到主流承认,高校《我的世界》社团最常做“还原工程”

对于包括间墨在内的这部分联盟成员的想法,翼心的态度有点微妙。

■联盟诞生

按照联盟官网的“大事记”,联盟成立于2020年10月,标志性事件是“Minecraft高校联络群的建立”。联络群的前身是南京大学、西北工业大学等高校《我的世界》组织的交流群——从这个意义上说,翼心是联盟的发起者之一。

在联盟建立之初,翼心以及其他几个高校的负责人的想法是建立一个交流平台。因此,翼心坚持联盟、社团的交流属性应该大于组织属性。

翼心认为,2023年的联盟有一段时间变得太“激进”了,换句话说,就是有些功利,比如想要像集邮一样收集所有的知名大学进名单。结果是,联盟与高校的交流产生了“碰壁”。

这种带着一些“干预”的交流,始于联盟管理人员想要扩大联盟影响力的想法。2023年8月,联盟尝试吸纳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社团进入时,因为“私人恩怨”没能成功,但与此同时,南京大学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社团交流仍然十分紧密。之后在一次聊天中,联盟便有人问翼心:“(和中科大私下关系)搞得那么好,是不是(对联盟)有什么意见?”

翼心至今仍然觉得,这种功利的想法有些问题。“各个学校都有自己的发展规划。”他说,“(联盟和社团)不应该失去对现实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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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心一直记录着自己创办社团时的心路历程

比起联盟,翼心更在乎社团的中每个人是否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他认为成果仅能体现在个人获得的成长上。对此,他很敬佩ff98sha:“镐子哥(ff98sha)能带领社团走到那样的高度,是羡慕不来的,他个人能力强,学校也支持。”

更多人也同意翼心的想法,ff98sha的能力让他当选了联盟的常任理事,负责联盟技术方面的工作。一位上海高校《我的世界》社团的成员告诉触乐,ff98sha给人的感觉是:“有一副冷静的头脑,无论面对什么问题,总能以轻松的态度应付有余。”

事实似乎也是如此。2023年7月27日的联盟大会上,ff98sha努力扮演自己的角色,但他内心更觉得这次大会本质并不严肃,更像是“一次网友见面,十几个人开心地聊天,主基调是轻松的”。

ff98sha认真筹划了线下大会,会上提出的章程、纲领,他和其他负责人也认真改了好几十次,但他觉得自己的初心还是:“让联盟和各个学校的高校组织更好的发展,以及让各个高校的玩家能够更好的玩,当然在玩之外,可能会有一些别的收获。”

所谓“更好发展”,在ff98sha眼里,不一定要得到学校认可,因为认可同时意味着“限制”。

他举了西安交通大学作为例子:虽然一直无法通过学校的审核,但这对他们本身举办活动影响不大——即使建立了官方社团,除了宣传上的便利或者加学分的好处,与民间组织其实没有什么差别。毕竟建立官方社团后,也要面对许多限制。

对此,ff98sha觉得要么“以挂靠计算机或者别的社团”的形式来成立社团,要么干脆当一个民间组织,这样更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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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盟牵头高校做出了许多成绩,比如建立全国高校互联的大型服务器

很明显,这和间墨等人的看法也很不同。

■分歧

在间墨的计划中,她将在寒假结束向团委社团部发出申请。她很有干劲,将其视为社团发展的重大目标:“社团转正不仅能为成员提供学分,还能让我们有更多的理由去提一个目标,大家再一起去完成这个目标。”

间墨渴望得到主流的认可,也顺从主流叙事。这点和ff98sha完全不同,ff98sha视为限制的部分,间墨认为是合情合理的,他们最大的一个分歧是——成立社团的目的是什么?

间墨的答案是:“主要是要做事情,玩相对不重要。”她认为:“单纯地聚在一起去聊天,去插科打诨,没有意义。作为社团,要的是能让人的能力有长进,只是这种长进可能隐藏在兴趣之下。”

“从申请社团的过程中就能看出来,得让学生学到东西,对社长本身的成绩也有要求。”间墨说,“这点全世界都一样。”她补充,过了一会,她又重复了一遍:“这点全世界都一样。”

另外一方面,在《报告》中,间墨记录了上海应用技术大学的《我的世界》社团的成果:已经完成了第二教学楼、医务楼、教师公寓等建筑的复原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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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应用技术大学的还原效果

同样的,ff98sha负责的上海交通大学《我的世界》社团在申请成立时,也是围绕“复原工程”来说服学校的。但不同之处在于,“我们的校园复原工程到现在,做了近3年也没有做完。除了校区广阔的原因外,我们还将更多精力放在复原工程的实际应用上。而有些学校的同学可能希望一两个月就完成复原。”ff98sha说。

他把这种自由度归功于学校轻松、开明的氛围。他觉得:“试运行之前的答辩,需要对社团作出一定目标和意义,来证明这个社团成立的必要性。如果能在试运行中表现出来这种意义,社团转正的概率很大。但在转正之后,没有必要专注于有限的目标,而是要结合社员的兴趣,去探索更多的可能性。”

从这点来说,ff98sha更像是一个纯粹的玩家。和他相比,翼心会更现实一些。翼心的口才很好,对做出成就和得到认可有强烈渴望。

正是在翼心的努力下,南京大学的《我的世界》社团得以成立,但他和间墨,乃至更多联盟成员的想法仍然有不同。南京大学《我的世界》玩家组织转为正式社团的过程,在翼心眼中,并不是一种目的,而是一种自然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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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盟也组织过小游戏活动,让所有人都能享受游戏

翼心当然把成立社团、得到学校尊重看作是一种成就,但他认为,游戏社团和南京大学更像是“相互成就”,并不是社团在依赖学校,或者求得学校认可。

“(游戏)社团本质上是一个兴趣爱好团体,它和更偏向学校官方组织架构类的团体——如学生会——有所差别,但也和群聊、服务器等团体不同。”翼心说,“实际上,成立社团的意义之一是,让组织不再以个人为核心,而保持一种长久稳定的状态。”

翼心正在寻求一种平衡:一边是“不能强迫成员在游戏里干活”;另一边是“不能只单纯玩游戏”。

平衡的一端对应着,在社团成立前,翼心和他的同伴一度被学校的同学、辅导员说成“不思进取的网瘾少年”。翼心不喜欢这个称呼。平衡的另一端,则对应着翼心自己的经历:他的本科专业是材料和物理相关方向,他对此“兴趣全无”,打不起精神去学习,直到在《我的世界》中接触到了“红石”相关的系统,他才发现自己真正的兴趣是电路设计。

翼心认为是《我的世界》启发了自己。他因此选择就读集成电路芯片方向的研究生,因此,翼心认为社团的意义在于,让更多玩家能在交流中,从《我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兴趣所在,并把这种兴趣转变为现实中更实在的意义。

不仅是意义,在翼心申报社团类型时,他选择了“科技创新类”社团——在ff98sha申报时,填写的是“文化艺术”类社团,这也是他们之间的区别,尽管是同一款游戏的社团,但仍然被打上了来自于学校、个人的鲜明烙印。

■选择

在高校中,建立社团是一件需要给出意义的事。表面上,为了得到学校尊重、拿到学分、获得运行服务器的资金,《我的世界》的高校玩家们希望能够成立属于自己的社团。于是,为了建立社团,他们追逐意义,但意义究竟是目的,还是手段?

联盟成立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联盟所组织的活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各个高校之间资源不足的问题——比如让社团找跨高校的另一个社团借到服务器和人,这是一种罕见又珍贵的行为。

但另一方面,社团总是面临着一个天然的风险:人员流动性大,成员总会毕业——正因为这样,才会出现不顾一切地追求意义的现象。间墨在创社团时,就相信“玩家的热情是有限的,极限只有2年时间”,所以她才会认为,需要用更加实际的手段,才能把一届又一届的人,留在《我的世界》中。

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在每个人最初加入自己所在学校的社团前,他们毋庸置疑都是《我的世界》的玩家,对游戏怀有同样的兴趣。在“联盟”“社团”等等形式之外,他们希望能以一种更有组织——社团或联盟——的方式,把服务器、游戏的快乐或意义固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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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更深地留住在《我的世界》中欢聚的那个瞬间,是社团和联盟中所有人的初心

在社团答辩那天,因为一些原因,翼心没能上台答辩,但他写好了答辩稿。

答辩稿中列举了很多游戏能带来的“意义”——但在内心,他知道:“大多数都是给外人展示的噱头,更为重要的是,《我的世界》给一些人带来的改变,如同烙印一般伴随一生。它让我体会到了如此多的精彩瞬间,让我无聊与灰暗的大学生活被涂满了色彩。”

在风气更开放的上海交大,ff98sha觉得快乐是最重要的,社团的“意义”是玩,以及能“玩出一些成果”。他相信联盟内的分歧来自于学校风气的不同。

翼心对此的解释更深。他认为从最初的社团,到最后的联盟,所有人在一开始对意义渲染得过多、过于理想,将意义、成绩和荣耀做了太多的升华。最后,好多人只关注这种升华,反而可能忽视了成立社团的初心:兴趣与快乐。

但无论如何,“意义”与“快乐”的矛盾一直存在,它也将一直摆在国内联盟和高校游戏社团面前,让每个人做出自己的选择。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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